□刘诚龙

天当被地当床，不仅仅壮士壮举，更是乡亲简单。东谈主间四季，并非瓜分三个月：春天分两半，一半属冬，一半归夏；秋天分两半，一半属夏，一半归冬。秋老虎狠毒，热热热，热胜三伏天。老天造长夏热，老乡制常态凉。老乡制凉，即是天当被地当床。

热季，入夜，乡亲们搬着大椅小凳，寻一处弄堂，排排坐，聊天话桑麻。小孩子也初懂情面，先割了一蓬灌木，草木名字忘了，滋味有些呛东谈主，山脚田头，处处孕育，最是薄暮蚊子多，把这种草木放透风口，堆垒，焚烧，一股股烟雾随风灌进巷谈，蚊子栖栖遑遑，不跑路的已熏死，早跑路的不复敢来，小孩子给大东谈主们先清场，大东谈主们给小孩子后说古。回思乡村夏秋夜，蟾光巷谈，那是一种乡情时代，那是一个文化圣地。

月转西山，孩子就寝重，大东谈主也要夜蓄元气心灵，谁一声“睡去吧”，世东谈主作鸟兽散，各寻各妈，各找各爹，回屋酣然大睡。有怕热的老夫，如故不动，手持蒲芭蕉扇，斜躺竹椅子，睡下了。那扇不当扇风景，当了肚兜，捂盖黑皮腹；那椅如一个硕大的“√”，平，凹，斜飙朝上。我回家度三伏与火秋，也买了一把椅子，藤椅，非竹椅，仅仅以为不太对劲，若凹处藏屁股，则大腿不着调，若脊背顺斜椅，则小腿弯着痛。椅子，不是乱造的，是要合东谈主体结构的。夙昔竹椅，大东谈主躺下去，舒适，小孩睡里头，舒爽。椅子，见乡亲工匠精神。

夜里，不要骇怪，在凉亭，在路口，在巷谈，在台阶，夜行不曾晓，村村闻啼鸟，啼鸟不是鸟，是衣着短裤、上身下脚近乎赤裸的乡村汉子，高一声，低一声，呼呼大睡。他身上盖的是蓝天。蓝天入夜，旧旧的，像老母亲的蓝印花布，布上印的花，点点点点，是一颗颗星星，兀自闪耀。

刘家有子初长成，少年时节，我也有过天当被的豪爽。村里有所小学，我曾给挑过土，搬过砖。如今，学校早已无东谈主来上学，一经卖了东谈主，东谈主拆了泰半，另作念小院，起了自家房。夙昔学校建在小丘上，周围稻菽千重浪，妙的是正对着两山，推门送风来。暑假，书桌现成，拼成硬床，习习风吹，蚊子齐立不了脚。许多孩子睡在这里，所幸无拐卖儿童者，小孩子睡得千里，抱了去如抱一根木头，鬼晓得。夙昔是毋庸操心这个的。风吹稻浪，风吹胸膛，冷丝丝的，最易入睡。醒来，天大亮，眼睫毛上，晶莹晶莹，挂着两三颗露水呢。走回家去，上身寸丝不挂，下腿不挂一点。凉了通宵呢，少年阳气繁荣，堪羞。逢有东谈主来，速即蹲下，看蚂蚁爬。

若说大老爷们与阳气少年，度夏度秋是天当被，那么大姑嫂们与小芳们，歇凉乘爽是地当床。阳光正午，热气蒸腾，伯父是村里最勤苦的服务东谈主民，此刻也不敢去割禾插田，挑粪肥圃，太阳照在古铜色皮肤，好比烙铁红烧肉，听得见呲呲嘶嘶焦烤声。老娘最吃得苦，也吃不用阳光正午。上昼抢收，下昼还要抢种，午时良晌，是老娘闲逸一小时。老屋是土砖房，土砖房各式不是，也有同样好，砖厚，厚如城墙，毒辣阳光射不穿，屋里比红砖房比瓷砖房齐要寒冷。再寒冷亦然盛夏与虎秋，一把阳光射进门窗，也把空气烤成蒸气。

葵扇是风扇，天调是空调。汉子们夜睡屋外，阿嫂们午眠屋里。老屋蓝本只消两间，一个个兄弟姐妹从娘肚子出来，老爹懒弗成了，依着老屋，建了三间小屋，小屋房门一字儿排着，把统共房门齐掀开，当然造成了一条过谈。斜谈生风，巷谈生风，过谈生风。习习生风，风微微，风习习，风如水洒，洒头、洒脸、洒胸、洒肚、洒到脚丫子。

吵吵闹闹，腾腾而来，有风如水洒，偶然全解暑。老娘有一个重要，把竹席铺在地板上，地板不是木板，是红丘陵地土结成板。地皮板被踩得牢牢板板，平平坦坦，齐成了青玄色，跟青石板差不离。竹席铺在地板上，直挺挺躺在竹席上，那叫一个寒冷。不是冰镇，却是凉镇，接地气的东谈主生，能把热气给镇住。我曾经学着我娘午时睡地板，满头大汗、汗如雨下地躺在地板上，一时半刻，汗良晌收，暑顿时除。睡地板，消溽暑，鸟雀怕晴，正午躲檐语。如今怀思，八月城东谈主相忆否？竹席铺梦，梦入芙蓉浦。

最入梦的，是这般场景。老娘午后醒来，把姐或妹摇醒，叫姐妹来捉痱子。今东谈主或不知痱子为何物了吧？痱子是热季的小恙。天气热暑，东谈主在热火里锄禾日当午，汗滴禾下土，便在后脖前脖，便在后背前胸，便在前额后脑勺，麻麻点点，红红点点，生满了一堆堆、一块块的红小粒子。痱子不是病，烦起来蛮要命，那嗅觉不晓得平凡话何如描写，我家说是“毡死咧”。那毡用针来描写，臆想更贴切。痒不是太痒，痒起来痛楚，痛也不是蛮痛，痛起来烦东谈主，大略跟针刺东谈主那嗅觉吧。一粒痱子冷不丁发作，恰如不经意间，给你扎了一针；大宗痱子，绵绵连接，同起同伏，满脖子扎，满脑壳扎，够你受的。

痱子分生痱子与熟痱子。生痱子是青或红色；熟痱子，是尖部一经带黄色。轻轻挤破，发出一声啵，那声息好像是捉住虱子，持压而死，无端地让东谈主油然则生恩怨温存。我娘曾给我姐我妹捉过虱子，老娘或是恨意难消吧：要死咧，吃我孩子血咧，老娘捉到一只虱子，即送牙齿下，疾恶如仇，咬切虱子，虱子被咬，也能听到一声啵。

老娘给姐妹捉虱子，姐妹给老娘捉痱子，齐捉得经心勤勉。一个画面刻在脑海，我娘坐地上，我姐跪地上，一根根翻老娘头发，一粒粒把痱子揪捉住，两只大拇指抵住痱子，背向挤压九游体育娱乐网，听得一声啵，老娘与我姐齐咧开嘴，同期笑一声呵。呵呵笑，笑呵呵，三伏天与秋老虎的那些日子，就笑呵呵，一晃而过了。